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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年,鹤岗因超低房价爆火,让人们开始注意到许多“资源枯竭型城市”的现状。失去支柱产业、经济收缩、人口外流……“因资源而兴,又因资源而衰”似乎成了难以逃离的宿命。
事实上,全国有259座资源型城市,或早或晚,它们总归要找到一条新路,换种姿态存活下去。
马鞍山位于安徽省东部,以丰富的铁矿资源建市。不同于大多数资源枯竭型城市在地理环境上的偏僻闭塞,马鞍山足够幸运,拥有毗邻南京的天然优势,更容易冲破旧时代钢铁产业下的牢笼。
在旧钢铁时代的余晖中,有许多老一辈马钢工人的身影他们被“铁饭碗”长期教化,安逸生活几十年,对城市的下一个未来反应迟缓。
本文作者记录了一位老去的钢铁工人陈任和这座已经奔向新目标的城市。
“只要厂子在一天,就会有口饭吃”
相比刚进钢铁厂的年轻人,陈任拥有许多即将失传于江湖的技艺,其中一招,就是凭肉眼测定铁水温度。
温度高了,颜色偏蓝偏亮,温度低了,偏红偏暗。zui适合浇注的状态,是铁水表面呈黄色且足够明亮的时候,非常刺眼,经验老到的炉前师傅一眼就能判定,误差不超过5摄氏度。
练就这项拿手好戏,费时费力,还附带弊病——通常提早十年八年就得患上老花眼。
陈任倒对此不太在意,他说,现有仪器还是不如人眼看得准,“现在的年轻人从大学毕业出来,只会依赖设备和数据,做不到这样。”
陈任是1991年进入马钢的,属于搭上国企改制前zui后一班车的那批人。
每天上班前,他会在马钢旁边三台路吃一碗面条。马钢工人着实太多,一路上好几家面馆都没法坐下,常常是一群人在路边站着,蹲着,端个碗哗哗地吃。
每天早上七点四十开早会,他得提前到厂里把所有问题先了解清楚,等到开会跟领导汇报。不过,自从2019年马钢被纳入宝武钢铁集团,早会就改成了视频会议。
临近下班,同事已经开始约着晚点一道喝酒。喝酒的资金来源,用马鞍山话就是“抬石头”,三个人吃饭,一人出五十块钱,搭起高炉外边的闲暇。
除了喝酒,陈任也爱好钓鱼,听音乐,阅读。周末闲适,就在家里庭院用蓝牙音响听萨克斯,钓鱼也很随意,他感觉自己是年纪大了图安静,钓鱼嘛,只是为了在太阳底下躺着。
得益于铁饭碗的照料,陈任在马鞍山安逸生活了四十余年,也正是在铁饭碗的教化下,数万个陈任反过来涂抹着这座城市的性格底色。
钢铁产业、资源型城市的未来是什么?陈任不关心,也管不着。他只知道自己快53岁了,离退休还有两年十个月零八天。
全国有无数个“马鞍山”,只有这里,因钢厂崛起被设立为“马鞍山市”。
1981年,12岁的陈任跟着家里从江苏盐城农村搬到马鞍山。下了车才发现,这里除了有12层高的雨山湖饭店,其他地方都破破烂烂,雨山湖路还有条大田埂,根本不像城市。
雨山湖饭店,曾是马鞍山zui气派的地标建筑
陈任zui初的落差,多少受到项羽投江的豪情传说影响。他早有听闻,楚汉战争时,项羽败退至安徽和县乌江,自刎身亡,坐骑乌骓马见状,翻滚自戕,马鞍落地,化为一山。
如今,站在马和轮渡石拨河路口,确实能看到一座形似马鞍的山,不过陈任后来也搞明白了,全国各地大大小小呈“凹”字形的山,都被当地人叫做马鞍山。
尽管由于地形相似,全国有着不止一座马鞍山,但“马鞍山市”的确仅此一家。
每每提及建市,老马鞍山人都免不了念叨“先有马钢,后有马鞍山。”毕竟,这的确是一座由钢厂撑起来的、炼钢炼出来的城市。
马鞍山天然自带铁矿资源,马鞍山矿区更是中国七大铁矿区之一,加上紧邻的地理位置,在建国伊始就得到了高度重视。
1956年,马鞍山“因钢设市”,马钢和马鞍山开始同步加速发展。
在国家持续重点扶持下,当地迅速构建起橡胶厂、机械厂等钢铁配套产业,同时加快吸引着周边地区的劳动力,马钢凭一己之力,就养活了远远过半的马鞍山人。
到了1963年11月,马钢成功试轧出diyi个国产轮箍。从这以后,马钢真正成为了国家重点钢铁企业,马鞍山也完全进化成一座围绕钢铁驱动的工业城市。
diyi个国产轮箍试扎成功的历史图像
陈任中学时期的记忆里,每天早晨,大多数马鞍山人都会穿着一身蓝色制服涌入钢厂,协同维持着钢铁高炉的“蒸蒸日上”。
这座“炼钢而兴”的小城,也必须依靠那些从高炉冒出的缕缕黄烟,才能保证自身日复一日地运转。
“北有大庆,南有马钢”、“不当马钢工人,就当马钢夫人”中透露的自豪感,是刻在老马钢人骨子里的。
由于转学,陈任不得不重读初一,这轮耽搁,又将他推向了次年的高考。恰巧那一年,国内大学首次实行收费,家里要交钱。
陈任考得不差,可自己还有两个弟弟,继续上学要交一万多块钱,怎么想都不划算。“当时觉得就上班嘛,也蛮快活。”他说,那个时候,人是没有什么理想的。
同样因为“没什么理想”,当得知自己可以进父亲所在的建筑设计院工作时,陈任也提不起任何兴趣。他的考量很简单,一是不想工作还被父亲管着,二是那时马钢大量招收工人,本地人不想上学基本就去参加招工考试,零分都能进,根本不愁工作。
现在回头想想,陈任读书差的那点运气,也许是置换给了工作。
1991年,马钢确实还在大量招工,陈任也顺利进厂。结果到1992年,马钢举行完zui后一场考试,很快就推行国企改制,从此不再面向社会招工。
他成了搭上zui后一班车的那批人,拿到命运安排的铁饭碗。
在当时,进马钢工作其实不比进设计院差。80到90年代,马钢为马鞍山市提供了将近85%的税收收入,虽然工资不算高,但住房和医疗都是免费,还有职工子弟小学,全家都能享受福利。
原马钢医院,2020年马钢已完全退出持股
“除了生活配套,马钢自己还建有养猪场、养鱼场、种植场各种基地,每年过年都大包小包地发东西,总是把冰箱放得满满的。”陈任回忆。
与旧时期全国各地的厂矿单位相似,马钢承担着“企业办社会”的重要职能。那时候,一座钢厂繁荣,就能撑起一座城市的脊梁,直接或间接地滋养数万家庭。
与此同时,衣食无忧的生活,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马钢人安逸本分的行事风格。
尽管拥有向上攀爬的机会,大多数炼钢工人还是会选择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做份内工作,拿固定工资,到点就下班,斩半个鸭子喝酒吹牛,侃侃新出的政策,牵扯到自身利益就简单发几句牢***。
就像陈任对自己的评价:对别人和自己的要求都不太高,没有多大的烦心事,也没有什么追求。
高炉前的工作,温度高、粉尘多。陈任刚进厂那会儿,设备还不够先进,每天下班都弄得一副灰头土脸,按照他的形容,脸上全黑,只有牙是白的。
炉况失常zui让马钢工人头疼,抢修十几天不说,引发工伤就更麻烦。陈任曾带着一个班子抢修高炉,高炉里的热浪喷涌而出,朝着他和另一名检修班长正面袭来,所幸两人反应快,得以逃过重度烫伤。
“其实我出了好几次工伤,脸上身上。我爸也问我,后悔吗?我就强撑着说,不后悔。”
陈任确实不后悔,他打心底里认为马钢“原本有自己很好的东西”。
早在1965年,马钢就自主形成了一套高效的生产管理体系,享有冶金战线“江南一枝花”的美名。只是90年代末开始,多次引进借鉴全国不同钢厂的模式,东拼西凑,才把老马钢人留下的管理精髓一点点弄丢了。
陈任只能见证,马钢在对内重整中迷失,又被强调经济增长的时代裹挟前行。
2000年,全国钢铁行业迅速从“产能扩张”陷入“产能过剩”泥潭。2001年到2007年,全国钢铁产量的年增长率几乎都维持在20%,仅七年时间,全国钢铁产量增长近三倍。
在市场经济竞争强压下,马钢难以坚守“小规模高质量”理念,发展轨道被一步步拉偏。
随着产能过剩、原材料价格波动等因素持续放大,马钢开始走向落败、亏损。经营窘境还未解开,国家又大力推进节能减排,使本就是“耗能大户”的马钢雪上加霜。2016年,马钢合肥公司大量落后装备和机组实施永久性关停,直面行业严冬。
曾在计划经济时代一直保持高效益的马钢,终究还是对马鞍山工业和gdp形成了负向拉动。
自此,马鞍山不得不调转视线,加速投建郑蒲港新区、慈湖高新区、博望高新区5d智造谷等创新基地,引进盘活多元产业,彻底剥离“吃喝靠马钢”的依赖心理。
2021年底,马钢给一线员工发放的内部学习资料里,写了这么一句话:
“世界没有夕阳的行业,只有夕阳的企业”
陈任不认同,他说:钢铁一直就是夕阳产业。
背靠长三角一体化优势,马鞍山暂时避开了“鹤岗式困局”
资源型城市的生长脉络大体相似:先有矿业经济,后有城市经济,等到“矿竭城衰”的危险逼近时,要么衰落下去,要么狠心转型。
七八十年代,马鞍山和鹤岗都凭借资源产业崛起,造就了一段极其繁荣的历史,但二者的分野在于,马鞍山紧靠长江三角洲城市群,拥有避开“鹤岗式困局”的地域优势。
这一优势,也正是马鞍山跳脱单一钢铁产业桎梏,实现产业结构转型的突破口。
马鞍山位于长江黄金水道中下游,发展临港产业是绕不开的思路。然而,尽管早早喊出了“以港兴市”的口号,实际上,将临港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的路径却漫长又艰辛,这座钢铁城市的转身步伐总是稍显缓慢。
相对幸运的是,在多经济区域辐射叠加的势能带动下,马鞍山的转型阵痛得到了不少缓解。
马鞍山是安徽东大门,又是南京的“卫星城”,尤其在长三角一体化背景下,同时被划入南京、合肥两大都市圈,手握左右叠加的利好。
马鞍山的新发展定位:安徽的“杭嘉湖”、长三角的“白菜心”
更重要的是,作为南京的“后花园”,马鞍山几乎是承接南京高新科技产业的首选城市。2014年至2018年间,从南京来马鞍山投资的亿元以上项目多达288个,接连上演着“腾笼换鸟”式的升级。
目前,软件信息、半导体、高端装备制造、绿色食品等新兴产业集群已经陆续落户马鞍山,以期在不久后与旧钢铁产业形成对位,逐步实现经济替代。
与此同时,“半小时通勤圈”的建设蓝图,也为这座城市描绘了更多可能。如今,马鞍山与南京市区的直通地铁已经开工修建,15分钟的高铁,更早已让马鞍山高铁站周边的房价冲破两万。
与南京的双向奔赴,似乎在加速改变这座旧钢城的命运。
陈任现在每天都会经过好几条宁马城际施工路段,也知道这座“原钢铁之城”正试图进行改天换日,他心底却没法生出太多期待。
随处可见的施工段,每个人都必须为修建通往南京的地铁让路
修跨省地铁,建产业园,城市转型,这些事都和陈任没什么关系。他和大多马钢工人一样,日夜与高炉为伴,可能早就消磨了对外部世界的憧憬。
2020年,钢铁行业被划为达成我国双碳目标的重要责任主体。2021年,国家明确提出,要在2060年前完成国内钢铁行业的深度脱碳。陈任知道,这实际是马钢继续减产、停炉的信号。
“现在大部分年轻工人都在想,马钢应该不会倒吧?马钢倒不了,就还有口饭吃。”他跟我絮叨了几句,又补充一句,“像我们这类人,其实想不到更深远的问题。”
陈任很快就要退休了。数着日子的时候,他也会意识到,自己见证了钢铁行业zui后一段荣光,亲历了马钢由盛转衰的故事,又目睹了这座城市的第二次出发。
老去的只是旧钢铁产业和一代代钢铁工人,城市还在向前向新更迭,城市还会再次年轻。
原标题:《安徽的“鹤岗”?老去的钢铁之城和它的新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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